近些年,随着我对于温皓然的古典诗词的阅读和欣赏的逐步增多,其清新旷达、卓然不凡的风格气韵,真令人耳目一新,拍案叫绝。无论是律诗,还是长短句,也无论是写景、咏物还是怀人,她的作品首首都别出心裁,通脱飘逸,笔下无一丝尘俗之气。我们且来看一看她的《七律·琴曲》回文诗:
湘清映月冷光蟾,看尽风烟晚识愁。
梁上燕来归意急,雨随龙去返心幽。
凰潜泽巘惊鹴鷟,赑出潭渊隐鹭鸥。
央未夜歌渔海畔,沙平宿雁落悠悠。
回文:
悠悠落雁宿平沙,畔海渔歌夜未央。
鸥鹭隐渊潭出赑,鷟鹴惊巘泽潜凰。
幽心返去龙随雨,急意归来燕上梁。
愁识晚烟风尽看,蟾光冷月映清湘。
回文诗,顾名思义,就是能够回还往复,正读倒读皆成章句的诗篇。实为中华文化独有的一朵奇葩。温皓然的这首诗,属于“通体回文”。整首作品即便从诗的末尾一字读至开头,也能独立另成一首新作。而且这是一首七律,作品正读倒读都要独立成章之外,还需要正读倒读之下都要符合律诗所特定的一切格律要求。温皓然这首回文诗的意境之深美,格律之精严,我以为,非天赋异禀、兰心蕙质者,是很难完成具有这样高难度水准的作品的。我们再来看看她的词——《菩萨蛮》的回文:
《菊》
骨仙羞列群芳阙,阙芳群列羞仙骨。津远染清芬,芬清染远津。
浅浓神会遍,遍会神浓浅。愁醉百花洲,洲花百醉愁。
《梅》
瘦魂清泽芳留久,久留芳泽清魂瘦。幽梦鹤声啁,啁声鹤梦幽。
透香寒面叩,叩面寒香透。眸醉百花羞,羞花百醉眸。
《松鹤》
岫岩寒涧凌云秀,秀云凌涧寒岩岫。归梦别仙飞,飞仙别梦归。
寿山南海宿,宿海南山寿。机忘已然颐,颐然已忘机。
无疑,这是三首“双句回文”的词作。就是在一首作品内,下一句为上一句的回读。三首作品既然都是《菩萨蛮》的词牌,其格律要求自然就要遵循该词牌的一切要求了。众所周知,词的律句比诗的律句要求更要严格,因为不容许有变格。温皓然的这三首词,上一句皆为下一句的回读,每句不但要独立成诗,还要在回环往复的情形之下,每个字的平仄都要严格遵守该词牌的格律要求。在这种多重、繁冗的高难度的要求之下,还要写出一派新意来,实非易事!
然而,温皓然却做到了。她的《菊》《梅》写得高妙出尘,风神飘逸;《松鹤》更是含蓄蕴藉,一派绝世天然之韵。读后令人齿颊俱芬,回味无穷。再来看她的《喝火令· 寄曹雪芹》:
荦荦传神笔,茕茕独立人。漫将骚赋破贪嗔。
风雨几多残梦,萧瑟蕊灯昏。
带荔披萝运,绳床瓦灶身。旧溪桥上悟兰因。
怎奈天心,怎奈地无闻。怎奈夙缘湮信,怅忆两销魂。
喝火令是所有词牌中最为严谨的词令,因为词令平仄没有“中”,且摊破写法新颖。此外,写作要求还需:二仗三枪一破一衬一应。
温皓然的这首词作中,上片起句:荦荦传神笔,茕茕独立人。下片起句:带荔披萝运,绳床瓦灶身(二仗)。三叠句:怎奈天心,怎奈地无闻,怎奈夙缘湮信(三枪)。叠句中藏有一衬句:第一叠第三字:天;第二叠第三字:地;第三叠第三,四,五,六字:夙缘湮信(一破,一衬)。组成一句六言句“天地夙缘湮信”与上片六言句“风雨几多残梦”对应(一应)。
整首作品,短短数言(全篇也不过就是65字),便将一位旷世奇才——曹雪芹一生的形象命运,将他在俗世间所遭遇的万种辛酸悲苦尽现笔底无疑了。在这首作品中,作者没有堆砌典故,也没有运用任何华丽和冷僻的辞藻,就只是那么质朴浅明地说了几句,便已为读者描绘出了如此惆怅,难以排遣的浓重境界。想想看,一个胸含万卷、笔惊鬼神的盖世奇才,却终日茕茕独立在那“带荔披萝,绳床瓦灶”“萧瑟蕊灯昏”的坎坷运命之中,天和地,乃至宿命前缘,都似乎对他的苦难和惆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……
结尾一句“怅忆两销魂”,这是作者代我们的天才向天、地,以及夙缘万物,所发出的多么深重的一声喟叹啊!这喟叹,直透九霄,让天地汗颜,万物喑哑;这喟叹,让后来的知音人为之久久惆怅蹀躞,无法自慰,乃至潸然堕泪……一时间,恍惚天地之大,就只剩下了作者这一声深重的喟叹了!
总之,这首作品可谓大气深沉,浩然超旷。一洗从前和现今网络上所流传的《喝火令》的种种绮艳香软、脂腻粉浓之气象。
再看她的《鹧鸪天.梦母》:
独倚西风立小桥,花深人远雨潇潇。点池荷叶遮莲子,擘海鹓鶵唳北皋。
离恨岸,别惜潮。凌波路冷月迢迢。夜来遍是灵溪水,不染尘埃到碧霄。
这首词从题目上来看,应该写的是一场梦境。开头一句“独倚西风立小桥”,可知,这是一场发生在秋天里的梦境,这时独立在小桥之上,透过潇潇的密雨和丛丛的繁花,看到的是池塘中被雨打得频频点头垂盖的荷叶,这最普通最自然的雨中景象,在作者的眼里,却化成了一位高尚的母亲的形象,她全然不顾自己被风吹雨打,而频频低头弯腰去遮盖身下的莲子——这景象,被作者运用得多么贴切自然。想来,这世间的每一位母亲在面对自己的孩子要经受狂风暴雨之时,大概都会像那雨中的荷叶去遮盖莲子时的那般奋不顾身吧?这时候的作者应该尚未入梦,这是她在现实里所真切地看到的一幕,由此,才让她进而联想到了在那茫茫的海天之际,那擘海的鹓鶵也正向着北方水边的高地一声声地鸣叫着。至于鹓鶵为什么要向着北方鸣叫,我想,这应该与我们的传统文化有着至关重要的联系。因为,在我国的传统文化中,“北堂”,一般都是指母亲的居所。我国历来便有“北堂幽暗,可以种萱(萱草代指母亲)”之说,故而,作者在这首词中高明地以“北皋”比作“北堂”,正是代指母亲所居之地。整首作品中,除了题目,甚至都没有出现一个有关“母亲”的字眼,然而,读者却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作者对母亲那种深重的,强烈的思念之情,直至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被融化了。
我们接着看下面这句“凌波路冷月迢迢”,痛失至爱的亲人,天遥地远,凌波路冷,若要重见,只能相期于梦中。这深重强烈到难以排遣的思念之情,终于引发为一场动人的梦境——夜来遍是灵溪水,不染尘埃到碧霄。
整首作品到此处戛然而止,可谓满腔块垒尽消。虽然对于梦中母女碧霄相会之后彼此深挚缠绵的感情一字未提,但正是这种“不提不说”,却更胜于万语千言。也就更加显得意境深远开阔,感情婉约沉郁。
再看她的五言排律:《再悼燕翁文怀沙先生》:
风雨端阳后,玄宫降瑞符。
灵身成异径,凡圣已殊途。
若木扶桑泣,朝隮聚窟铺。
西皇邀太阙,神女出方壶。
白水慇慇逐,阆风悄悄苏。
青城观墨纪,霞洞辨丹图。
直为天包物,闲同鹤憩梧。
归来言所历,晅晅列仙垆。
这是一首悼亡诗。108岁的文怀沙先生于2018年6月23日,在日本东京去世。在这首诗里,诗人一连使用了诸如“玄宫”“若木”“朝隮”“聚窟”“西皇”“太阙”“方壶”“白水”“阆风”“青城”“霞洞”等十多处神话传说中的人物、地名和天文、植物等不常见词汇,令人惊奇的是,全诗非但全无半点堆砌繁琐之感,反而显得格外的洒脱飘逸,气韵高妙,浑然一体。整首作品不但境界开阔浑远,大而不空,而且感情真挚深沉,哀而不伤。虽是悼词,通篇却隐隐显现出一位飘落凡间的老神仙在游历人间之后,飘然回归仙境的超然与自得。这种新颖而高妙的创作手法,在悼亡作品中别开生面,自成一格。而全诗的对仗之工整,用典之精妙,使得这首作品简直可以和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大家的排律相媲美,相抗衡了!
当然,温皓然的古典诗作,远不止以上这些,比如她的《生查子·咏荷》中的那句“大道万千条,只向净中悟”,还有那句“素怨自沉音,任人笑评误”,以及那句“红颜冠古今,莲子知心苦”、“落叶逐风回,犹向梵中渡”,这些佳句妙手天成,足堪传世。言为心声,从这些作品中,我们既可以看出诗人对天地万物的歌咏感叹,其实,这又何尝不是诗人对自己人生的感叹和激励呢?
作者简介:
张延文,笔名上帝的拇指,文学博士,文学理论家。“第三条道路写作”代表诗人之一,“北京诗派创始人。”现任教于郑州师范学院文学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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